2017-06-14

221.走路的树

十年前 2007.5.19 的旧作,一个短篇小说

林桑原本不姓林,偶而會有一些關於他的近況在朋友之間流傳,最新的一則是:
失業青年砸毀電話洩恨
語無倫次恐是精神異常
這是某人上來台北時所出示的一張剪報,實在不願相信,可是接在底下的報導卻又叫人不得不信。
「沒搞錯吧!」
「就是這樣了!我們幾個同學都去看過,從前年春天開始便陸陸續續有過幾次發作,起初都不覺得怎樣,想說就當作是人人都會有過的自閉傾向吧,後來看看不行了,只好聯絡他的家人,堅持要他回南部去。」
難怪那個寒流乍臨的深夜,聽見門外他的腳步聲,比往常來得遲疑不安,多年的時光想不到就這樣匆匆地過了,我也早已習於聽聲辨人,「啊!林桑來了!妳先去睡。」林桑來訪對我們這樣一個小家庭來說是個不小的負擔,因為隔天一大早還要工作上班,而他總是十一點以後才來,有幾次幾乎要下逐客令,可是想到他孤單單一個人,四十出頭還沒對象,朋友不多又無處可去,於是做罷,久了便也習慣,偶而一段較長時間沒看到人,說真的,我們夫妻倆還有點想念呢!

「好久不見,又去哪裡流浪?」
「嗯──流浪是為了長久的守候。」他沈吟了好一會兒「對!行者,你的名字叫流浪。」
一段喃喃自語之後又接著說:
「好像什麼人寫過這樣一首詩?」他依序擺好雨傘、打狗棒、砸狗石、白球鞋,放下手中的泡麵和水果,若有其事地看看牆上掛著的我的上師的照片,然後走到落地窗邊,望著外頭的夜色唱了起來:
並非偶然的偶然
昨日早已遠去
時間或許只是一種想像
一段你我之間不知如何測量的距離
怎能期待這荒涼擁擠的星空
寂寞無聲
方向不再是方向
我將消失於寧靜的大海
尋找最初那一道曙光
「有意思,你寫下來,我去泡麵。」
林桑總是帶兩包泡麵來,一包是他的晚餐,一包給我當聊天時的點心,而水果是對上師的奉獻,剛開始妻總怪我嘴饞,要我別那麼好吃,但林桑一再堅持,我也不以為意了!
「素食有益身心,聽說有一隻狗死後也化了一堆舍利子,比人還多,後來被人盜走,當作高僧的舍利子賣錢,最後在一個被警方破獲的組仔頭家裡發現,真是世風日下,如果」
我端上泡麵。
「為什麼要修行,或者如你們說的靈修,唉──我還有一點迷惑,還不能走那條路。」
「來,吃吧!吃東西只會讓肚子沈重,心靈反而輕鬆些。」我邊說邊讀他寫在統一發票上,擠滿了正反兩面的詩,心裡盤算著該如何打斷他長久以來一直不斷重複的話題,於是故意大聲地吸了一口麵想製造些噪音來轉移他的思路。
「政客和資本家藉著所謂的民主政治剝削人的身心,知識份子則透過媒體輿論酵想當導師判官,發酵了,再也不純,只是不斷地膨脹,直到夢幻泡影。媚俗,連詩也都媚俗了!不如大家都閉嘴啞口,至少發票還有兌獎的價值啊!留著吧!別弄丟了!」
「這是誰的詩?」
「記不得了,也許是我自己寫的吧!」
「無簡單喔!」
「我不是詩人,只是個寫詩的人,而且這是唯一的一首。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是唯一的一首詩,那最美好的只存在於內心與靈性的切點上,人是個有限的個體、有限的圓,而永恆是一條無始無終的直線,相切交會的時刻裡,我將看見生命中的──」
什麼?他停了下來,不再繼續,我很好奇這會是生命中的什麼,林桑從來不曾說過類似這樣的哲理,更別提詩了!我心裡有點納悶。
「那是生命中的──,你猜這陣子我哪裡消失去了?」
當時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後來才曉得原來是他家人把他騙回去,表面上說是給他相親,其實是讓一位通靈人看前世今生,人們越來越相信他在精神上出了些狀況。
「相親,第五次了!我叫我兄哥不用再費心,倒是好好照顧自己的事業和身體才對。隔天就落跑了!漫無目的,四處走走看看,從來沒有感覺過這麼自由自在,我的前半輩子不都在尋找這個嗎?原來是長在腳上啊!像個雲遊僧,每個地方停留最多不超過一個禮拜, 沒有人會記得我,我也不會記得任何人。」
這時他停頓了下來,似乎在為他自己的話語尋找註腳,而我則急急忙忙想要幫他掛上一個句號,至少讓我整理一下思緒,眼前說話的這個人並不像是我所曾經認識的林桑。
記憶和現實尚未接軌,只是遙遙相望。
吃,當血液集中到胃部附近,將會產生短暫的遺忘,將無法思考,將顯得原始而更像個單純的生物。如果
「如果可以不吃該有多好啊!」然後他埋頭猛吃,像是恨不得最好把腦海裡所有的念頭也一口吞下去。
矛盾或許是人活著的動力之一,它給予人一個極端明確的方向感,林桑算是一個鮮活的例子。他初出社會的第一個工作是國小代理老師,一待就是七年,照那時的政策,連續代滿七年便可以進修師資考正式老師,他說這七年充滿著美好的記憶,而人生只該擁有一次這樣的記憶,每次談起他那些孩子們,眼中總是不禁泛著淚光。
「有一年春天,雲海沿著陳有蘭溪谷緩緩飄進Sinabalan,靜悄悄地越過操場,在走廊上徘徊,Hanitu來了!老師趕快說故事,Hanitu就會忘記把我們抓走,故事說完,雲飄走,Hanitu也離開了!」
「什麼故事呢?」
「秘密,那是孩子們和我的約定。」
林桑總是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他那一段甜美的回憶,對於大人世界的種種規矩和虛假則顯得挫折無奈,終究是選擇了離開,即使後來師資開放了!他也不願重回校園。
認識林桑是在他離開學校前一年的寒假,那年的氣候有些反常,聽說是暖冬現象,難怪台大後門那一段人行道上的木棉樹,花開得特別早,卻不如往常的火紅燦爛,下班騎車經過,總是想起高中時的那首木棉道,然後又努力的想著這城市當時的種種,竟了無痕跡,這也不足為奇,到了像我這樣夢想日行日遠的人來說,故意忘掉過去幾乎可以算是一種美德了!電視送人,報紙更懶得看,朋友越來越少聯絡,每天就只是上班、工作、下班、回家,誰知道我也曾經為了一個單純而美好的理念被鎮暴警察抬過死豬,而這些根本就不及政客們胡言亂語之餘的一滴口水。
「不只政客們擅長流口水,知識份子、新聞媒體、點點點都是,小心成為社會公敵。」
「什麼時代了!」
「就是充滿垃圾的時代,這社會需要革命,一種有別於以往的更高層次的革命。」
「不懂!」
「我也不懂,感覺罷了,至少這朵花的美是遠超過眼前這一切的。」
就是那一天下班經過台大後門,我爬到樹上摘下這朵木棉花,為了這朵木棉花,台大後門正在指揮交通的校警先生還狠狠瞪了我一眼,想跟他解釋關於木棉花的知識以及木棉樹如何是靈修的五聖樹之一,但,算了,我只好嘻皮笑臉賠不是,隨便編造個理由說是小孩要做家庭作業,趕快騎著野狼125離開現場,好險。
我和林桑初次相識,話題就結束在這朵木棉花身上。
待他回山上之後,我們偶有書信往來,大多是談些關於教育和自然的事。慢慢地也談到對生命和情感的看法,他這樣寫著:
誰能說這不是一種迷失呢?在我還來不及告訴自己什麼是愛之前,愛已經遠離,這像是你剛剛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夢醒的時候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夢。
我不由得暗自竊笑,這豈不是太那個了!純情。回歸踏實,後來有一次,妻和我認真地想替他物色對象,誰知竟觸動了他不堪回首的往事,現在想起來,當時他是這樣說的:
深山中的小分校,兩個老師,十幾個孩子,或許人與人的距離更近了!她在這偏遠學校是打算三年一滿就回平地去的,和許多上山的老師一樣,沒有人要常住下來,這所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學,連督學都不太管,來了幾次,都和校長在新蓋的營養午餐廚房裡喝酒聊天,大家都是這種教育候鳥,混的也有,用心的也有,但終歸是候鳥,有一天校長竟然問她,遠處那白色山頭是什麼山,天啊!那是玉山飄雪啊校長,還有甚麼話好說呢?混了好幾年了還不知道那是什麼山,就為了這個,第三年她自願請調到分校來,分校人少事簡,相對生活不那麼便利,老師們總是能閃就閃,我是一開始笨笨傻傻就在這裡待下來,也沒想過離開,歷經兩任校長,都不聞不問,每年都在傳說要廢分校,前任校長來看過一次,原來是帶著他夫人來拉保險,這是他對我們的關心方式,鬼才相信。她每天騎二十分鐘的摩托車到分校來,我則住在分校只有幾坪大小的破舊宿舍裡,充當起有名無實的代理主任,每月的加給都和另一位老師均分,直到她來了,這一切才有了改變,我們兩人分工,音樂歸她,體育美勞歸我,愛怎麼教就怎麼教,反正也沒人管,她是學音樂的,拉得一手好提琴,在本校卻無處發揮,只能彈彈風琴教低年級小朋友唱遊,我說:
「早知道就應該到分校來。」
「但他們總說這裡有一棵樹。」
「一棵樹?」
「一棵沈默而孤僻的樹。」
她點點頭,不好意思地微笑著。
這淺淺一笑,教人整夜難以入眠。
學期快結束,她也要回平地去了。六月的晚風夕陽輕輕吹拂著滿山的梅子樹林,多麼安詳寧靜的山居生活啊!我卻有著一絲離別的哀愁,那天她也不急著走,我說我們到後面山坡上走走吧!她拎著提琴,一路上哼著莫名的曲調。
「這是什麼歌?」
「亂吹的風!」
亂吹的風,吹亂了她的長髮,更吹亂了我的心。一年來她就把琴放在辦公室,晚間我總是獨自一人守著學校,有時候會拿起她的提琴,想像著她拉琴的樣子,從來不敢讓她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愛,也許我愛的只是一種感覺吧!
「行李都打包好了嗎?」
「就剩這把提琴。」
「流浪者之歌,是不是有這樣的曲子?」
於是她拿起提琴,打開琴盒,裡面有一張紙片,是一首詩,昨晚我偷偷放進去的,向著夕陽,她輕輕地唸著,然後拿起提琴演奏起來,我一直不知道那是否就是流浪者之歌,樂音停止的那一剎那,我們眼神交會,但她很快地又逃開了,把詩還給我,我不禁掉下眼淚。我說是音樂太感人了,然而我們都明白這不是真正的原因。
林桑說隔天結業式,有個男人開車上山來接她,我猜想故事的情節大概就是這樣那樣了,而且提琴盒裡的那首詩應該就是並非偶然的偶然。
這或許就是他流浪到台北的直接原因吧!他常說他是台北城裡的無業遊魂,事實上他曾在某某小學裡當過工友,負責園藝花草,但為時不到兩年就辭職了。
「植物是學校的一份子,不是學校的裝飾品,要想瞭解一個學校的教育,應該先問問校園裡的植物,然後是學生,最後才是老師、行政人員和校長。」
「為什麼呢?」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這有點怪異,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植物天真無邪、安靜沈默又不會說謊,而且它們很依賴人類。」
林桑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做了一個瑜伽姿勢,右腳金雞獨立,左腳朝內擺在右腳膝蓋上,雙手合十高舉過頭,口中唸唸有詞。
「這是什麼?」我問。
「樹。」
我差點忘記這樹式是我教他的。
「你做得很好啊!」
然後他張開雙手迎向天空。
「植物的生命比人來得珍貴。」
而我是更加摸不著頭腦。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說要給自己取個新名字,因為樹的緣故,後來我和妻都叫他林桑。
林桑辭去工友那天,猛然發現台北市的行道樹綁滿了各式各樣的競選旗幟和標語。
「我應該為我的朋友們做些事。」
於是管他什麼亂七八糟黨不黨的,全都給拆了,最後鬧到警察局,警察也怕得罪人,便任由各路人馬東一句西一句的罵個痛快。
「吵鬧聲突然消失了!所有的人都反白成底片裡的影子,時間靜止!窗外飄起濛濛細雨,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小雨滴在樹葉上跳躍的聲音,噓!請大家安靜一下,外面的樹有話要說。」
肖的!
「這是那些人對我的咒罵和結論。」
從此以後,林桑越來越相信自己曾經是一棵樹,因為他能感覺到樹的感覺,樹比人更接近他的內心世界,更瞭解他的種種想法,換句話說,他寧願真的去愛一棵樹而不是一個人。
「愛一棵樹是因為簡單自然,人呢,總之是太複雜了!」
這大概是為什麼他想盡辦法逃開家人替他安排相親的原因了。
「我四處遊遊蕩蕩,看山、看水、看路、看人、看海、看天空,有時順便也看看自己,當我來到美麗的蘭陽平原,天空正下著小雨,我幾乎要少年了,想來也夠讓人憂鬱個好幾天,我覺得該繼續往一個什麼地方行走,雨模糊了我一路上所有關於地名的記性,我似乎迷失在隨意延伸的公路上,車輛來來往往,正算計著生命流失的速度,叭你幾聲好讓你清醒過來,雨越下越大,把我趕到一條小徑上,我走著走著,也只能走到一戶農家的屋簷下躲避,老人熱心地招待我住了三天,而我什麼也沒做,只是奢侈地享受著鄉居的清閒,離開時老人拿出一個登山背包要我收下,他說旅行的人需要這個,我打開背包一看,裝備齊全,連鞋子都有了,老人說這是他小兒子的遺物,留著只是添加傷心,於是接受這個背包變成我對他僅僅能做的回報,我丟棄了自己原來的背包,把行李全放進這個新背包裡。」
然後林桑在背包裡找到一個小筆記本,像是登山的行程記錄。他便按照上面寫的,搭頭班車到思源埡口。
「這對我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原本只存在於地圖上的竟真實地出現眼前,而且我還帶著一本旅遊指南呢!他說,這裡本來叫皮亞南鞍部,山下有個Piyanan部落,從前人們越過鞍部遷徙到這裡,看到這裡是個平坦的台地,適合炊煮生活,於是給了一個Piyanan的地名。接著我就在皮亞南鞍部裡逛了一下午,傍晚時找到思源二號橋,沿著廢林道往裡面走,只有微微的月光相隨,走到大樹登山口,不知夜有多深,靠著樹頭就睡著了,樹跟我說:孩子,靠近一點,這是我的傷口。我打開頭燈一照,樹幹上被砍了一個大窟窿。誰呢?我問。有人砍去燒火。我能為你做什麼?孩子,只要靠緊一點就好。那一夜我彷彿變成大樹的一部份,剛好填補了它所失去的。」
「原來深山裡也有無知的人性啊!」
「不是嗎?看看那些登山客亂丟的垃圾。離開時,我輕撫著大樹的傷口,不禁難過起來,在睡夢中,在時間停止的時刻裡,我確確實實曾經是它的一部份啊!於是我真的不想看到任何一個人類,尤其是在這寂靜的山野,趁著天色未亮,我趕緊離開林道,步上山徑,躲入森林中,山真是一首讓人想要迷路的詩啊!就此一去不回該有多好。過了下午,山雲便悄悄圍攏過來,四周一片空白,人,也許該就這麼地消失吧!但是畢竟還在,很快就到了審馬陣山屋,根據筆記本上的記載,我應該在這裡紮營過夜,兩間小山屋都空蕩蕩的沒人,太陽能日光燈也壞了,這樣最好。」
「那就真的是徹徹底底的黑暗了!」
「黑暗來臨之前,我爬上山屋後面的審馬陣草原,發現那其實是一片連綿低矮的箭竹,雲霧有他們自己的路要走,一陣接著一陣由前方的山谷奔馳而來,我感覺有些寒冷,正想回山屋去,遠遠的卻有個人影忽隱忽現地從山上緩緩走下來,hanitu,我想那是hanitu,你還記得嗎?」
當時我還來不及搜尋腦海中關於hanitu的種種,可以說有點忘了,只記得好像有霧茫茫的雲或是什麼的,然而我還是回答:「記得。」
「hanitu越走越近了,直到我們可以互相分辨對方的臉龐,你來了!我說。hanitu停住了腳。剎那間我像是進入一種時空都未曾存在的世界裡,在那深邃的眼睛中,遇見另一個我 ,另一個我倦了,嘴角泛著一抹微笑,看了看不遠處的山屋,逕自走去,我也跟著,到了山屋,放下背包,原來是個女生,雲霧依舊奔馳,有些水珠附在她的髮絲上,微光中隨風飄舞,但願我是那些水珠,雖然渺小,也足夠了。」
「真不可思議啊!這女生到底是誰?獨自一人嗎?和你一樣,這孤寂無人的高山?」
林桑終於笑了!笑得有些神秘,我不由得私下臆想那女生的模樣。
「天空很快就暗了下來,我們升起營火,取暖、分享食物,慢慢的,雲霧散了,星星也出來了,一顆流星從獵戶座往草原的後方飛去,我當下許了一個願。」
「什麼願?」
「這是秘密。」
「那女生呢?她也許願嗎?你們就這樣一夜無語?沒說甚麼話?」
「是啊!我們就這樣看著火、看著山、看著樹影、看著天、看著星星、偶而看看對方,足夠了!還要什麼呢?她聽不見聲音,也無法說話,在山裡,言語是那麼多餘。說了什麼?知道了什麼?又明白了什麼?」
「不明白。」
「反正營火也快熄了,我們回到各自的小屋等待天明。我一直想著這奇妙的山中相遇,想著他髮絲上的水珠,想著她的笑容,如此想著,想著也許那真是另一個我,一個hanitu,我在夢裡這樣偷偷稱呼她,不知夜有多深了!門輕輕被拉開然後又關上,我張開雙眼,是hanitu,我們緊緊擁抱著,互相感覺對方的體溫,宛如夜的腳步,慢慢地,這溫度變成只是一個,我才淡入另個夢境,夢裡我真的變成一滴小水珠在天空飛舞,冷不防日頭乍現,天光蒸融消散了我身軀上的每一個分子,醒來,hanitu已經走了!失落,我幾乎連這樣的感覺也要失去了!我無法去尋找,我來只是為了走走看看,我走著,所以我來了!」
但hanitu並不是就這樣走了,她也留下一首詩,這首詩一定會深深印記在林桑的腦海中:
當夕陽收集了所有的等高線
銀河便悄悄溯溪而上
我猜想那兩萬五分一的可能
也許是在某個獨立標高點
冰雪微藍
我們漸漸失去了彼此的方位
來時的山徑已然淹沒
時間或將凍結於地圖上
我再也無法判讀孤獨的座標
這未曾海拔的高山啊
萬物寂靜
只聽見風聲
在稜線上奔跑
「那真是一個hanitu嗎?」林桑這樣問我,我怎麼會知道呢?我知道的是越來越多關於他的傳聞,我並沒有一一去求證,覺得不是很必要,每個人在每個人的眼裡其實都有點異常。直到某天,有人說林桑失蹤了,我依舊認為人們是太過於大驚小怪,對於這樣的人,失蹤何嘗不是一件正常的事,後來林桑家人也來問了!那天他兄哥帶著一只登山背包來找我,看到這林桑故事中的背包我楞了一下,這是真的嗎?他兄哥說林桑的留書裡除了交代一些家務事之外,就只提到這背包是向我借的,務必要歸還給我,欲言又止,我著實不知該如何向他兄哥解釋,除了安慰,什麼也沒能說。
林桑失蹤有好一段時間,連我也都逐漸淡忘了,最近搬家,找了一個房租較便宜的地方好歹全家人窩,整理東西的時候,我好奇林桑這背包裡到底都裝了些什麼,畢竟年少時我也曾經望著山發呆啊!裡面果然藏著一本筆記,詳詳細細記著登山的事,然而上面的筆跡我認得,是林桑的,最後是hanitu的詩,我有些糊塗了,莫非林桑虛擬了這一切的故事,就像他真的以為公共電話應該耐心聽他投訴而不必投幣,因為心事是不該拿來交易的。我真的有些糊塗了!但無論如何,他留給我這個背包,他也一直當我是個可以說話的朋友,於是瞞著家人,趁春節連假,按著筆記本上面的記載,我偷偷地,獨自一人進入南湖山區,我不敢告訴人家說林桑也許躲到那裡去了,因為這聽起來有點荒誕不經,甚至連我都不太能說服自己。
星期五晚上下了班,騎著野狼125,一路越過北宜然後直衝思源埡口,孩子和妻都回娘家去了,我卻頂著刺骨寒風瘋狂地為著一個不明所以的念頭來到這高山上,我從來沒有爬過什麼高山,也不知道該怎麼爬高山,難道是為了想解開故事中的謎嗎?這,我也說不上來。抵達思源二號橋已是半夜一點多,我完全照著筆記走,先是趕到大樹那邊,大樹沒有告訴我什麼,一早天還沒亮我就開始爬,我趕路,路也趕我,傍晚到了審馬陣營地,我忽然興起一個奇怪的想法,也許,也許在那邊的黑森林裡,林桑就躺在其中的某棵樹下,然而什麼也沒有,這麼廣闊的山區要如何去找,我在山屋裡過了一夜,什麼也沒有,早上起來,哇!是雲霧,你看,是一片白茫茫的雲霧,我走出山屋,望著林桑的草原,尋找著什麼。只見那一片箭竹在雲霧裡像幽靈般地漂浮著,等等,那是什麼,一個什麼影子,是林桑嗎?還是那個什麼hanitu?它往山上走了,於是顧不得一切,趕快拿起背包追上去,偶而會失去它的蹤影,但我明白它一定就在前面不遠處等著。越過草原,感覺越來越冷,直到上了山頂,風勢更加強勁而且冰冷,我被吹倒了好幾次,風夾著雨雪,呼嘯著阻擋前進的路,冰冷!我在幹什麼啊我,這裡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看不到,我真的有些猶豫了!然後冒出一個路標,我順手抄起一塊石片刮去木牌上面那層冰,一邊指示著往北山,一邊指示著南湖山莊,正想回頭,那個什麼又出現了,遠遠望著我,它要過斷崖,它真的要過斷崖,我也跟了過去,風更疾了,岩石冰冷而頑固地拒絕我,想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抓不住,真是冰冷啊!我顫抖著,一失神便往下直掉,完了,一切都完了,不再能思考,什麼也不用找了!一陣暈眩之後,我醒了過來,臉上流著血,那個什麼就在我的上方,是林桑?hanitu?還是?我,我不能確定,只看見自己抓住了一棵小樹,這樹幾乎整個被冰雪封住了,因為我而現出了些枝葉,它是這樣既陌生又熟悉,我想起小時候,我們總是躲在墓仔埔後面的秘密基地裡,幻想著如何拯救宇宙王國,有一天,我發現基地裡有一棵樹莫名其妙不見了,我著急的告訴每一個人,但沒有人相信,我問大人,大人們總笑著說:「那是一棵會走路的樹呀!」
也許吧!走路的樹。
雖然我還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