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28

161.山从来不慈悲

我將原本深吸的一口氣吐出,才真正開始流淚。我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節制自己的情感,才能允許自己流淚。我若不這麼做,火車就無法駛進沿著平原開展的夜色裡,而我也無法和他在車廂裡再多待一些時間了。
                                                                                                                             ——  劉宸君

2017.4.27苹果日报台灣旅客在尼泊尔山难后续报导
报导之一:
尼泊爾喜瑪拉雅山區失蹤的梁聖岳,與東華大學女友劉宸君前往尼泊爾,與台灣親友失聯50多天後,周三被尋獲,不幸的是劉宸君已經死亡。搜救找到他們的當地旅行社人員表示,2人是摔落卡在瀑布後面,撐了快50天,結果劉宸君撐到3天前才過世。梁男掉了快30公斤,滿腳是蛆,但是健康大致良好。美聯社報導,找到他們的Asian Trekking旅行社主管巴斯涅(Madhav Basnet)表示,這兩人是3月時在大雪中迷路,顯然是改循河流走,希望能夠遇到村落。但是在路上一處瀑布滑倒摔落,掉在瀑布後面一處突出的山壁上,無法爬上去也無法爬下來。該地海拔約2600公尺。2人帶著自己的背包、睡袋與帳篷困在當地47天。被困的前2周,還能靠著背包裡的食物維生,但是接下來就只能倚賴水與少許的鹽維生。劉女支撐到被發現3天前才死去。報導說,梁聖岳表示他陪伴​劉宸君的遺體3天後獲救。巴斯涅說,搜救人員是看到他們的紅色帳篷,才爬下瀑布找到2人。「我們找到這名男子,他還能講話,但是女子已經死亡。我們無法把他們帶走,於是叫直升機過來運送。」巴斯涅對法新社記者說:「我們找到他們時他正在睡覺。聽到我們的聲音才醒來。我們非常驚訝能夠活著發現他。他說女孩子是在3天前死掉了。」梁男與劉女的遺體都被送到加德滿都的醫院。加德滿都大醫院(Grande Hospital)一名醫師薩帕(Singh Thapa)說:「他看來精疲力竭,體重大概少了30公斤。他有嚴重的營養不良問題,腳上長滿了蛆,頭髮滿是蝨子。但儘管在這樣的狀況下過了47天,他顯得大致正常。」薩帕醫師說,梁男可以存活,可能是因為能夠同時攝取到水份與鹽分。梁聖岳在醫院裡一邊啜著湯,簡短接受法新社記者訪問時說,山上「非常寒冷」,難以入睡。尼泊爾《加德滿都郵報》報導指稱,梁聖岳是在失蹤47天後獲救,搜救人員發現他是在當地時間周三上午11時45分,從他倆3月10日最後被人看見,到昨日獲救,中間相隔47天,而先前報導指稱他失聯53天,是從他倆跟台灣的家人最後聯絡的日期推算。另外主治醫師卡其(Sanjaya Karki)表示,梁聖岳非常勇敢,並稱他現在身體狀況算穩定,院方目前給他靜脈注射液及口服脫水補充液,並將展開更多的心理與醫療協助,他將在加護病房療養。(國際中心/綜合外電報導)
报导之二:
在尼泊爾喜馬拉雅山區不幸罹難的劉宸君,雖然才18歲,但她的文筆好的令人驚艷!據臉書顯示,劉宸君與梁聖岳在二月時於印度單車旅行,兩人途中曾因小事發生爭吵,劉在敘事時沒深究事件,而著重舖陳情感,「我們在空蕩的車廂中為了非常小的事情吵了一架,與其說在旅行中,任何微小的事件都能夠使接下來的旅途變得令人難以忍受,我寧可將我們的爭執視作為了避免旅途的重量變得太輕,得用這樣的方式使重量回復…我站起身,往他那張椅子的方向走過去。坐下來後,我將原本深吸的一口氣吐出,才真正開始流淚…我若不這麼做,火車就無法駛進沿著平原開展的夜色裡,而我也無法和他在車廂裡再多待一些時間了。」整篇最後遊記文字優美,特將全文1922字轉貼如下。(即時新聞中心/綜合報導)

劉宸君於印度阿薩姆邦西爾恰爾:
大約一週前,聖岳連結在單車後輪的行李拖車花鼓嚴重損壞,在印度無法維修,只能等待一位三月將和我們在尼泊爾會合的朋友從台灣帶來新的輪組,才能繼續倚賴單車移動的行程。事實上,我們很可能都非常慶幸這件事發生。西孟加拉邦實在不是個適合騎單車的地方:每天你吸入大量的霧霾,車輛瘋狂的駕駛技術、一長串音色詭異的喇叭聲令你完全無法理解自己到底置身何處,覺得生命都被扯成一串詭異的音符。當你停下自己的單車,身邊會瞬間擠滿圍觀的人群;你完全不曉得他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就像剛拔完草卻下了一場大雨,無法理解雜草又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一樣。這陣子我們得仰賴火車進行移動。出國前,我確信我的Masi CX旅行單車能夠帶我穿越任何地方,到了印度卻時常不斷質疑這件事。有時我被困在車流中,覺得自己根本騎不出置身的公路和街道;紮營通常是困難的,必須往前不斷推進,直到找出不會亂開價的旅社為止。往前推進時世界無止境的運轉,所做的一切彷彿都回到某個原點。我們以極其疲累的語氣強撐著臉上的微笑,回答每位圍觀者的問題,心中不斷祈禱能夠儘快擁有自己的空間。但和其中某些人的眼神對上時,我又會突然覺得自己正在介入、甚至破壞什麼;我情願自己從未抵達這裡,也情願自己不曾擁有這部單車。鐵軌將某部分人的生活一分為二,這一岸和那一岸的生活是相互對稱的。你能夠在鐵軌兩邊看見正在曬晾的鮮豔衣物、凌亂的被褥、煮食的炊煙。從古瓦哈蒂到Lumding的路途上,我甚至看到鐵軌兩邊的人們都撿拾了印有甘地頭像的廣告看板做為蓬屋的建材,宛若一個堅實、嚴密的社群。當然,鐵軌上也會有零星的小小社群,在加爾各答附近移動的區間車上,有人把整個沙發搬到鐵軌上,她就坐在上面曬太陽。火車接近時會對這些人按喇叭,他們就自動移開鐵軌上的家當,等待火車通過,再回到鐵軌上繼續生活。Second class(二等車廂)的走道時不時會有人來回穿梭,販賣任何你的想像能觸及與無法觸及的物事。賣礦泉水的小販會把箱子扛在頭上,賣某種咖哩豆的小販則是一手提著裝滿豆子的鐵桶,另一手拿著非常薄的塑膠容器。如果你要買一份那種豆子,他會把鐵桶放在你面前,把豆子舀進塑膠容器裡頭給你。坐在我們對面穿著傳統服飾的姐妹,其中一位還穿了鼻環,用名片那類較硬的紙剪成的紙條舀那些豆子吃。我們也碰上不知如何面對的時刻:一位流鶯直接在走道對聖岳提出邀約。遭到拒絕後,她帶著她的驕傲離開。那是種輕佻、卻絕對不容被侵犯的氣息。火車駛入森林,穿越平坦的田野。在火車上,隔著一個距離看待事物的時間變多了。我並不因此認為自己正在遠離什麼,儘管真正的接近是不可能的。「穿越」意味著暗示的發生,在池塘裡用力撒下棕色漁網的婦人可能是一種暗示,停在檳榔樹叢中的鐵馬是另一種。背著弓箭的父子,往森林的方向走去。我們打開平板電腦裡的離線地圖。這列擁有30幾節車廂的列車前半部的車廂已經開始左轉了,後半部卻仍在右彎。離線地圖紀錄著列車行徑路線的變遷:原先隧道並未被打通,列車必須拖曳著曲折的軌跡,繞過一座山頭。甚至最後我們推論那條鐵軌很可能能夠通往緬甸,因為舊鐵路在地圖上顯示的是東南亞規格的米軌,而非印度鐵路常見的寬軌。在臺灣的時候,我們曾經在廢棄的舊隧道裡頭紮營。那時我們的呼吸一定變得謹慎而緩慢;我們或許真的以為,火車的靈魂會從那個迷幻的深處衝出來,但卻不曾發現,可能是自己被吸進去了。前幾天,我們悄悄回到一列暫時不會開動的火車上,在火車裡渡過一夜。大約晚間十點左右,我們抵達Alipur Duar 站,原本打算在車站睡一晚,等待隔天清晨四點開往古瓦哈蒂的班車,卻被車長告知我們能夠留在車上,清晨四點這輛列車會繼續開往古瓦哈蒂。重新走回列車上,電源全數被切斷。世界並未跟著死去,我聽見遠處傳來的汽車喇叭聲、火車調車移動的清晰聲響、巨大的電子音樂聲使我明白自己仍然與某個世界極為接近,但卻被隔在另一個世界裡。我們在空蕩的車廂中為了非常小的事情吵了一架,與其說在旅行中,任何微小的事件都能夠使接下來的旅途變得令人難以忍受,我寧可將我們的爭執視作為了避免旅途的重量變得太輕,得用這樣的方式使重量回復。他想躺下,身體卻十分僵硬,而我也在他對面的座椅上無法動彈。隨著時間過去,他緩慢地從背包中摸出一個非常薄的塑膠袋,拿出一截細長的物體,直到打火機敲擊的聲響傳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在泰國買的蚊香。火團包裹住蚊香的前端,吹熄後只剩下火星,煙霧一絲絲地飄升。他把蚊香卡進窗縫,關上的窗戶上面有百葉窗式的橫紋,但肯定也有垂直的結構。我站起身,往他那張椅子的方向走過去。坐下來後,我將原本深吸的一口氣吐出,才真正開始流淚。我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節制自己的情感,才能允許自己流淚。我若不這麼做,火車就無法駛進沿著平原開展的夜色裡,而我也無法和他在車廂裡再多待一些時間了。

*读到最后这一段,我也开始流泪了!
这对情侣在喜马拉雅健行的冰雪中受困50天,真是不容易,可惜女生最后无法回家。对我而言这是今年以来最让人心碎的新闻。
山从来不慈悲,1990除夕我独自一人受困大水窟山下降八通关古道杜鹃营地的溪谷峭壁上,当夜零下结冰,身体渐渐失温,不敢入眠,一直在恍惚梦境的生死边缘徘徊。
2003雨季刚结束不久,我在恒河平原的夜色里由Patna乘坐着火车缓缓驶向喜马拉雅山脚下的边界小镇Raxaul,难忘的印度铁路之旅彷如昨日。
“我們或許真的以為,火車的靈魂會從那個迷幻的深處衝出來,但卻不曾發現,可能是自己被吸進去了。”
生死之间,最短的距离,最遥远的想念。
愿所有的回忆在永恒中安息!